在劳改营里,他非常爱惜瓦刀和抹灰板等劳动工具,为的是干起活来得心应手,同时也不造成浪费。干活给他带来了温暖,给他带来了快乐,“由于干这种活他跟队长平起平坐了”,因为“谁要是活干得好,对周围的人来说,仿佛他就成了队长”。他认为“劳役禁闭——这还算半禁闭,既能吃到热饭,又没工夫去胡思乱想。要是不放你出去干活,那才是不折不扣的禁闭呢”,能出去干活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囚犯们体验自由的来源。而与大强度的工作换来的却是经常被克扣了的粮食,本该给四个大面包的现在却只给了三个,每份口粮的分量都不够;是一日三餐,三份稀汤,没有一点营养;是只为告密者所留的请病假名额。
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长短的比较称为“时距”,作品的节奏由时距决定着,节奏影响了读者的心理时间。如美国西部片《正午》中故事营造的叙事时间恰好等于影片放映的时间。这对观看者的心理随着影片情节的起伏而不断变化,觉得影片节奏紧凑,紧张刺激,时间一点也不浪费,故事展开得准确精到,观者不会觉得无聊,因为影片的叙事时间没有超出观看者的心理时间。而《一天》节奏缓慢、没有跳跃和跌宕,由无限的琐事、命令、规定、劳役组合起来的时间,导致故事主人公与读者体会到不同的心理时间。主人公自身觉得在劳动中一天似乎过得很快,而读者却觉得无限的长,在读者这儿监狱中的时间就如一个可以无限吞噬生命的黑色深渊。“小说的风格特点是非常细腻,事无巨细,不厌其详。在淋漓尽致的细节描写中,流露出一个思想:好人受难。” 主人公觉得是充实的甚至是快乐的,而读者读出了恐惧。在两者不同的反应中引起的感觉的断裂中,自然引起读者的怜悯和对对高墙内还保持着这份美好希望和人性尊严的崇敬,作者无需用多浓烈愤慨的语言,无需大手笔的抒情阐释,读者即可体味到这份与作者的心灵共鸣。同时,这种节奏与犯人的心态、劳改营中紧张的氛围形成对比。这里有那么多一条条的规则命令:一个犯人不能同时拥有两双鞋,只能穿公家发的衣服;谁要是单独落在后面,谁就要被抓去关禁闭;距看守五步之外即需脱帽,看守走过两步之后方能戴上;挨了鞭打还不敢作声,否则还要请你蹲禁闭。你只能一天到晚小心翼翼,对上头惟命是从。否则,你的刑期或许还会被无理由的篡改或者无限延期,事实上,“这个劳改营里还没有一个服满过刑期”。“成天到晚受折磨,只有晚上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除了做梦以外,每天只有在早上吃早饭的十分钟、吃午饭的五分钟和吃晚饭的五分钟里,才是为自己活着。” 一些评论者认为舒霍夫有农民的自私自利等不良性格,而我觉得恰恰是劳改营环境的不断刺激下,激发了这种性格。在《第一圈》中,索尔仁尼琴就有很精确的分析:“囚犯们的听觉是所以功能器官中最敏捷重要的。他们的视觉往往受到墙壁、挡板以及纱窗的限制;他们的嗅觉由于监狱里恶臭味持久的刺激,而变得迟钝;又没有什么新玩艺可以用来训练他们的触觉。这样,他们的听觉,得天独厚地获得惊人发展的程度——无论有多远,每个声音都能立即被辨认出来,以此刻测度监狱里正在发生的事,判断时间的踪迹。比如,囚犯们常凭借听觉,推断热水是否正在送来,是否该放风了,某人正在收到一个包裹,等等。” 为了生存而时刻紧绷着的神经,舒霍夫也是如此时刻处于生死之间。“虽然没有看见,但是凭声音他知道营房里和他那个小队所住的角落里所发生的一切。”不用秤用手就可以掂出面包的分量差了多少,知道那个“高个儿拉脱维亚人昨天晚上收到一个邮包”,因此他打算着今天晚上去他那儿买烟叶。知道采扎里今天有包裹,替他排队以期获得一点点回馈。
索尔仁尼琴的作品中展示的空间大多有固定的局限,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或者是离群索居的斗室。这可能是受题材的制约,如:牢房、病房、流放地的小屋等,即或是写特种劳改营和普通劳改营,那也是囿于铁丝网之内的狭小空间。现实中劳改营的空间是与世隔绝的,没有一丝自由可言。《一天》中囚犯们走到哪儿都围着铁丝网、都有荷枪实弹的哨兵看守,一个新的建筑工地就是一座劳改营,“在动工前要挖坑,埋柱子,围上铁蒺藜,为的是把犯人们自己圈起来,防止逃跑”。劳改营的空间令犯人们厌恶,尤其危险的是其中敞开的地段:每个囚犯都尽可能快地跑过房屋之内的空地,害怕在这种地方被人看见,着急钻进工棚里躲起来。工棚对他们来说就是家,《一天》中的空间是同心圆方式建构的。先写工棚,然后写营区,然后写草原上的通道,建设工地,之后,空间重新被缩小到工棚。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说按全景敞视主义的理念建造的这种“圆形监狱”使犯人觉得他们每时每刻都觉得有被监视的可能,作为潜在对象处于权威性的注视之下。因此,和过去俄国文学的主人公们,传统上热爱宽广辽阔、没有任何遮挡的空间不同,舒霍夫和他的营友们却梦想得到能救命的拥挤的隐蔽场所。活在这种坏境下,犯人们被折磨得连思想都不是自由的,“总是回到同一个问题上,总是想起那些事:是否摸到了褥子里的口粮?晚上让去卫生所吗?到底关不关中校的禁闭?采扎里是怎么弄到那件厚绒衬衣的?” 为生存的底线整天细细苦缠。
囚犯们的垂直的空间急剧缩小,他们上方一直有聚光灯散着耀眼的光芒,彷佛夺走了他们的空间。与此同时,作者通过写囚犯们的记忆和想象,拓展了他们在时间维度里的心理空间,在这里没有封闭性的圆周,于是出现了村庄、俄国、世界的形象。舒霍夫回想着家里来信的内容,想象农庄这么多年的变化,揣摩着信与不信。同时,想象着据说有油水的花毯印染是怎么回事,企望看上一眼这种全国各地争相购买的花毯,并憧憬着出去后与老婆共同创造美好生活:“盼望他也会当上这种印花工。到那时他们就可以摆脱目前所处的困境了。可以把孩子们送进中等技术学校,可以盖一间新房子来替代破旧的小木屋。”这种美好的想象中的生活编织出另一种时间和空间,给个人的生命被遗弃的长夜带来光亮,构造出玻璃般的言语世界将恐怖隔离开,实践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获得点滴心灵的自由。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说:“如果抹去将来,以及以往,现在的那一秒钟便处在空虚的空间里,在生活和它的年表之外,在时间之外并独立于时间。”而当叙事过去或将来时,则可以改变人的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当人们感觉自己的生命若有若无时,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破碎不堪时,当我们的生活想像遭到挫伤时,叙事让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觉,重返自己的生活想像的空间,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中的无常抹去的自我。”
索尔仁尼琴对舒霍夫的内心世界做了详尽的描述,但是作者笔锋一转,带出这种对未来的憧憬可否实现的质疑。“可有朝一日他还能获释呢?会不会又被判十年二十年监禁呢?”“所谓法律,不过是随心所欲罢了。就是坐满十年,又会说,你还得再坐十年,或者把你送去流放”,舒霍夫虽然只剩下两个冬夏的刑期,但也已经不习惯考虑如何安排明天或者一年之后的生活,自己无法掌握的命运让他无法轻易多想,在监狱里过一日是一日而已。在这个劳改营中囚犯们是没有真正未来的,作者写道:“舒霍夫自己也不清楚,他还想不想得到自由”。是因为要再得到自由是很奢侈的事了,获得了自由会不会因为哪条莫须有的罪名又被抓进来?是因为即使“形式上摆脱集中营,这已经丝毫也无法改变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世界和他的价值体系了。” 长时间脱离了社会,如何才能重返社会,融入社会呢?索尔仁尼琴写出了犯人们处于希望与绝望之间的无力感,这种感觉应该是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的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经历的感觉一样的。 2/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