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王风·葛藟》亦是周室东迁后,因“养老乞言”礼废而作的怨刺之诗。诗曰:“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诗以“绵绵葛藟”起兴,以喻王者与亲族不可分离的关系。诗中“终远兄弟,谓他人父”云云即是因“养老乞言”礼废而发的怨刺之辞。故《诗序》曰:“《葛藟》,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从诗所咏的本事上来说,《序》说不误。诗中言及“母”是因“父”而连及之,正如同《角弓》诗“兄弟昏姻,无胥远矣”,“昏姻”其实是因“兄弟”而连及之一样,诗义无疑是重在父、兄之咏。《左传》文公七年:“昭公将去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乐豫之言正与《葛藟》诗义相合。
二 觐见礼与《小雅》部分诗篇的创作
《蓼萧》: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
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
蓼彼萧斯,零露泥泥。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
蓼彼萧斯,零露浓浓。既见君子,鞗革忡忡。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此诗中的“君子”受到“万福攸同”的歌颂,又有“鞗革”、“和鸾”之车饰,可知“君子”必为周天子,“我”则是分封的诸侯国君。
《菁菁者莪》: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序》:“《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古今说诗者未有能出此义者。方玉润《诗经原始》:“此种诗古来相传既久,可以不必与之立异。”陈子展《诗经直解》:“愚谓《菁菁者莪》育才,《子衿》废学,皆为名篇,习用典记。约定俗成谓之宜,非有确证,骤难改易也。”可见古《序》说影响之深。若从诗中“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既见君子,我心则喜”来看,以此诗为乐育材之诗亦未为不可;但此诗“我”见君子后,君子还“锡(赐)我百朋”,这样一来,此诗就不大可能是乐育材了。且此诗末章之兴“汎汎杨舟,载沉载浮”,与前三章之兴亦不类,很可能是末章暗中点题之句。《荀子·哀公篇》记孔子曰:“且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言可能即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之意。则此诗所咏应为诸侯见天子之事。《左传》文公三年:“公如晋军礼,晋侯飨公,赋《菁菁者莪》。庄叔以公降拜曰:‘小国受命于大国,敢不慎仪?君贶之以大礼,何乐如之!抑小国之乐,大国之惠也。’”此以小国、大国之事理解赋《菁菁者莪》之意,必与此诗本义相关,亦可证《菁菁者莪》非“乐育材”之义。况且《菁菁者莪》与其前之《蓼萧》、《湛露》、《彤弓》篇次相连,前三篇均咏诸侯与天子之事,此篇之事自应与之相属。
《菁菁者莪》共四章,四章之末句,两言君子,两言“我”:(君子)“乐且有仪”,“我心则喜”,(君子)“锡我百朋”,“我心则休”。且君子与“我”在四章中交错出现,构思可谓精巧,用意可谓深而微:盖“我心则喜”其“乐且有仪”,其“锡我百朋”而“我心则休”。
《蓼萧》曰:“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既见君子,为龙为光。”《菁菁者莪》曰:“既见君子,我心则喜。”“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这些诗中“我”见君子则心喜,心中休美,以之为荣光。因为分封的诸侯都是周王室的亲近,故其见周天子时才感到“为龙为光”。(《传》:“龙,宠也。”)且曰“宜兄宜弟”。这其实反映了“我”和周天子的这种亲近的关系,及其时周天子在诸侯国君心目中的威望和地位。
《蓼萧》和《菁菁者莪》见君子则心喜、心休,那么不见如何呢?笔者以为,既然曰见之如何,那么背后一定隐含着一个不见会如何。只是因为此二诗乃颂美之辞,不便言不见如何。而在此二诗之前的《出车》篇则有这样的诗句:“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虽然《出车》的诗义与此二诗不类,但这种对君子“既见”、“不见”的心理状态则是相近的。这种见与不见之喜与忧之别,可能是因为君子对“我”有陟降生杀的权力。不见君子时,不知君子召我何为,不知见的结果会是怎样,故忧心忡忡。见之后,则知君子对我并无降黜杀伐之威,于是“我心则喜”、“我心则休”、“我心写兮”。且既见君子后,见君子“乐且有仪”、“其德不爽”,且与我“燕笑语兮”,还“锡我百朋”,于是我感到“为龙为光”。可知这些诗篇应作于周之盛世,其时周王朝对分封诸侯有很大的凝聚力和号召力。《孟子·告子》曰:“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孟子所言无疑是西周王室强盛时期的情况,亦应是《蓼萧》、《菁菁者莪》创作时期的情况。
此二诗之“见君子”应是有某种时事、礼仪背景的觐见。《周颂·载见》“载见辟王,曰求厥章”,《蓼萧》、《菁菁者莪》“既见君子”与《载见》之“见辟王”若非同一件事,亦必是同一类事。《蓼萧》见君子时“鞗革忡忡,和鸾雍雍”,《载见》见君子时“龙旂阳阳,和铃央央,鞗革有鸧”。《载见》见君子而“休有烈光”,《蓼萧》见君子而感到“为龙为光”。这些均暗示了诗篇所咏之时事和礼仪背景的相似或相同。《蓼萧·孔疏》:“此经说四海来朝,应是摄政六年时事,当与《明堂位》同。”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周之王业虽成于文武,然兴礼乐、致太平实在周公辅成王时。尝读《戴记·明堂位》、《周书·王会解》二篇,想见当时华夷统一之盛。《蓼萧》泽及四海,《孔疏》引越裳来朝事,以为此诗之作当在周公摄政之六年,良有以也。合《明堂》、《王会》二文以读此诗,觉成周一会俨然未散。”这些诗篇为成王时诗的古说尽管受到后人的怀疑,但从本文所论来看,古说还是应当受到肯定的。
刘雨《西周金文中的“周礼”》一文论西周觐见礼曰:“在西周,王及贵族都十分重视交际的礼仪,其中尊卑上下的等级制度体现了那个时代政治的一个方面。西周金文中,诸侯邦君朝见周王称‘觐’(写作‘堇’)或‘见’。”其所举例证有:《史墙盤》:“微史烈祖乃来见武王。”《麦方尊》新邢侯于二月“侯见于宗周”,即在二月去宗周觐见周王,讨得封赏并举行嗣封典礼。《燕侯旨鼎》:“燕侯初见事于宗周,王赏旨贝二十朋。”《作册 卣》“唯公大史见服于宗周……公大史咸见服于辟王。”刘雨认为:“以上诸器皆作于西周早期,可以考见周初诸侯贵族觐见周王时的部分礼仪。”“在西周早期,各种觐见礼都有优厚的赏赐。”[⑥]从觐见礼在西周初期的频繁和成熟情况,亦可证《蓼萧》、《菁菁者莪》这些诗篇创作于周初的可能性较大。刘雨认为,西周金文中所记的赏赐礼,“西周早期用贝,中期用金。但这种情况在文献中没有反映。”[⑦]但从《诗经》来看,《菁菁者莪》曰“锡(赐)我百朋”,《笺》:“五贝为朋。”这无疑是言赐币礼。若本文所论此二诗作于西周初期不误的话,则此即是文献中西周早期赐礼用币的记录。诗、礼相关,但诗的本质并不就是礼,这决定了诗篇中不可能有太多的、完整的礼仪记载。《蓼萧》、《菁菁者莪》二诗无疑是据西周觐见礼而创作。
与觐见礼有关的还有《小雅·采菽》:
采菽采菽,筐之莒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
觱沸槛泉,言采其芹。君子来朝,言观其旂。其旂淠淠,鸾声嘒嘒。载骖载驷,君子所届。
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纾,天子所予。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
维柞之枝,其叶蓬蓬。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
汎汎杨舟,绋纚维之。乐只君子,天子葵之。乐只君子,福禄膍之。优哉游哉,亦是戾矣。
此诗曰“君子来朝,何锡予之”云云,诗义明白无疑,《采菽》所咏之事是觐见礼。《采菽》对觐见礼的歌咏比《蓼萧》、《菁菁者莪》更具体。由此诗可知,周代觐见礼往往与赐命礼结合在一起,故《采菽》曰“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又曰“乐只君子,天子命之”。《大雅·韩奕》咏韩侯觐见周宣王:“其赠维何?乘马路车。”又曰:“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解,虔共尔位,朕命不易。”与《采菽》所咏觐见礼的赐、命相同。《采菽》曰“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天子命之”,可知诗所颂对象“君子”是觐见者诸侯。而《蓼萧》、《菁菁者莪》二诗曰“既见君子,为龙为光”、“既见君子,我心则喜”、“既见君子,锡我百朋”,则“君子”无疑是周天子。同为觐见礼,而诗篇所颂对象不同,“君子”由指天子到指诸侯,这反映了诗篇创作的时代背景不同:《蓼萧》、《菁菁者莪》属“正雅”,可能是周初或西周强盛之世所作,其时周天子地位极为尊崇,故称之曰“君子”;《采菽》属“变雅”,可能作于西周后期,诗人颂诸侯为“君子”,反映了诸侯地位的上升和强大。而《采菽》“路车乘马”之赐与《菁菁者莪》“百朋”之赐亦不同,也应是时代不同的标志。
从西周初期到西周后期,觐礼诗篇由颂天子到颂诸侯,诸侯见天子由小心翼翼、恭谨守礼到可以“优哉游哉”,这反映了觐礼内容的微妙变化,而这种变化的实质在于天子与诸侯实力与地位的变化。故陈戍国先生论觐礼曰:
纵观一部《觐礼》,[⑧]自始至终无一处不显示王权的尊严。“伯父,女顺命于王所。”“乃右肉袒于庙门之东。乃入门右,北面立,告听事。”如此云云,诚如沈文倬先生《觐礼本义》所说:“识礼之义,然后知非周初不能有此,洵为殷周之制焉。”西周诸王仗文武周公之遗烈,势力大于诸侯,诸侯不得不俯首听命。但夷王下堂见诸侯,已不如《觐礼》“负斧依”之威仪;厉王出奔于彘;宣王幸有召公以子代死,得免于难;幽王则死于犬戎之手:是觐礼虽行于西周,并非一成不变。至于东周,射王中肩者有之,以诸侯召王者有之,直斥天子之母“婢也”者有之,则觐礼难行、终于名存实亡可知。[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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