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军礼与《小雅》部分诗篇的创作
《采芑》: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中乡。方叔涖止,其车三千,旂旐央央。方叔率止,约軧错衡,八鸾玱玱。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玱葱珩。
鴥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钲人伐鼓,陈师鞠旅。显允方叔,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
《序》:“《采芑》,宣王南征也。”然细审诗义,诗中并无真实的战事,诗所咏之事乃是对周代军礼的演习。何以知之?有以下几方面证据。
1、《采芑》共四章,前三章均以兴开头,然后引出方叔对军队的检阅,颂军容之整、军威之状,诗的主体部分毫不言及战事。只是在诗的末章以“蠢尔蛮荆,大邦为仇”,引出“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等内容,然而亦只是“蛮荆来威”而已。从诗所陈述的内容看,无任何战事发生。这与《采薇》、《出车》、《六月》等开篇即抒写战事大有不同,形成了鲜明对比。诗末章“征伐玁狁”即是指《六月》诗所咏征伐玁狁之事。两相对照可知,周人可能正是乘伐玁狁获胜之余威,举行“治兵”、“振旅”仪式以威慑荆蛮。清吴闿生《诗义会通》:“先大夫曰:‘此盖北伐振旅,侈陈军威以风荆蛮。’刘向所谓‘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者,最得其实。苏辙云:‘方叔南征,先治其兵,既众且治而蛮荆遂服。’”
2、诗第四章明言“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可知无战事发生,只是方叔征伐猃狁之后,威慑荆蛮的一次军事行动。所以末章“方叔率止,执讯获丑”亦只是对军事演习的描述,并非真实的战争行动。“方叔率止”之后并无任何战斗过程和准备,而直接即可“执讯获丑”。难道敢与“大邦为仇”的荆蛮竟如此不堪一击,克之如探囊取物?这只能理解为:诗中所述之事乃是类似今军事演习的仪式,非真实的战争。林义光《诗经通解》曰:“执讯获丑,愿望之词也。”
3、此诗的主体内容都是在宣扬军威,而不是在描写战事。宣扬军威、军容的文字占了诗的绝大部分篇幅。若诗篇果是颂美宣王南征的真实战争,为何不着力描写战事,而只是自夸军威?《朱子语类》曰:“南征蛮荆想不甚费力,不曾大段战斗,故只极称其军容之盛而已。”陈子展《诗经直解》:“方叔夏天和吉甫北伐,他就不可能又在秋天南征,除非他仅仅治兵,虚张声势,南蛮就望风畏服。”
4、诗中反复强调:“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此数语处于前几章的中间,是此诗所突出强调的内容,亦是诗篇主题句之所在,是诗的主旋律。“师干之试”何意?《传》:“干,扞。试,用也。”《笺》:“其士卒皆有佐师扞敌之用尔。”“师”当为军队之意,如《秦风·无衣》“王于兴师”。严粲《诗缉》:“干,盾也。程子曰:师干,犹今云兵甲也。”“干”即代指兵器。朱熹《诗集传》:“试,肄习也。言众且练也。”“试”当为“操练”之意。就“师干之试”句的诗义看,诗既已明言非真实的出征杀敌,而只是习武演练而已。《诗经传说汇纂》引苏辙曰:“宣王之南征,使方叔治其军而后用之。方叔之治军也,陈其车马,而试其众以捍敌之法。”清顾镇《虞东学诗》:“诗无举征伐事而言‘试’者。此诗前三章两言‘师干之试’,明是先期练治以习号令、信赏罚,故三章以后遂以明信称方叔也。《左传》:‘楚子将围宋,使子文治兵于睽。’‘子玉复治兵于蔿。’盖古人用兵原有此法。末章方言威蛮荆事,岂有未至地而先战者?盖以宿望之将,率练治之兵,未尝战也。……诗意是因南征而治兵,非因治兵而南征也。”
5、此诗三章曰:“方叔率止,钲人伐鼓,陈师鞠旅。显允方叔,伐鼓渊渊,振旅阗阗。”“钲人伐鼓”者,钲人伐钲,鼓人伐鼓也。“陈师鞠旅”者,陈其师旅而告之也。《毛传》:“入曰振旅。”《郑笺》引《公羊传》庄公八年文曰:“出曰治兵,入曰振旅,其礼一也。”那么在第三章之中,为何方陈师出兵,即立即振旅而还?若是真实的战争,诗人不至于如此高度概括而言之吧?郑玄似乎亦惑于《序》说,在引《公羊传》文时,竟略去了语意紧密相承的后文关键一句话。《公羊传》原文曰:“出曰祠兵,入曰振旅,其礼一也,皆习战也。”《穀梁传》作:“出曰治兵,习战也;入曰振旅,习战也。”《周礼·夏官·大司马》:“中春教振旅,司马以旗致民,平列陈,如战之陈。”“中秋教治兵,如振旅之陈。”《左传》隐公五年:“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虽四时讲武,犹复三年而大习。”西周金文中亦有“王大省公族于庚,振旅”(《中觯》)的记载。证之以上文献资料,可知此诗第三章陈师告旅之后即曰振旅而还,乃是“习战也”。此种“习战”,实即古人所言之“治兵”、“振旅”仪式,类似今之军事演习;若从礼仪的角度而言,则无疑此即属于周代的军礼。
方玉润《诗经原始》:“如许大篇文字,而发端乃以采芑起兴,何能相称?”说重大军事行动以采芑起兴不相称,固然有一定道理。然而《采薇》同样是写军事征伐,而以采薇起兴。《采薇》《采芑》二诗以采薇、采芑兴起军事行为,确与《雅》中同题材的《四牡》、《出车》、《六月》、《江汉》、《常武》等诗不类论文范文。宋唐仲友《诗解钞》为此疑提供了一种解释:
古之兵出于农。地政修废,兵力之强弱也。周之衰,田莱多荒而军政坏。宣王中兴而农政修,兵复出于农。故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又曰:“于彼新田,于此中乡。”然则不先修地政而求兵之强者,吾未之信也。
其说新颖可喜,言之成理。如此看来,此诗前三章以“采芑”、“飞隼”起兴,其实近于赋,即诗人于“治兵”、“振旅”之地实赋其景,以之作兴。因为方叔所练之兵、所治之军,其身份原本都是农人。若纯理解为兴,那么练兵、治军与采芑何干?《采薇》以“采薇”起兴亦可作如是解。
《六月》、《采芑》和《采薇》、《出车》所咏之事相近,一般认为是同时、同事之诗。编《诗》者以《采薇》、《出车》为正诗,以《六月》、《采芑》为变诗,应当是有一定用意的。通过比较,我们认为:《采薇》、《出车》真实地揭示了宣王北伐、南征时将士的哀怨情绪,而《六月》、《采芑》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虚美而已。《六月》、《采芑》所记之事虽实,而所颂之辞却有虚美的成分。所以,关于宣王南征北伐数诗的正、变之分,可能暗含了《诗》之编辑、传授者对宣王中兴及其武功的看法和评价。顾炎武《日知录》:“宣王之功,计亦不过唐之宣宗,而周人之美宣,亦犹鲁人之颂僖也,事劣而文侈矣。”《毛传》于《采芑》篇有一句耐人寻味之言:“言其强美,斯劣矣。”《孔疏》申其意曰:“必言其强美者,斯劣弱矣。《老子》曰:‘国家昏乱有忠臣,六亲不和有孝慈,明名生于不足。’诗人所以盛矜于强美者,斯为宣王承乱,劣弱矣,而言之也。”可能传《诗》的毛公亦不满于其虚美不实之词,方出此言。《毛传》一般只作字词上的训诂,像这样直接针对诗中所咏之事而发表言论表达毛公自己的评论,此种情况《诗·传》中极少出现。清李光地《诗所》亦云:“观《东山》、《采薇》、《出车》皆眷眷于征人道路之艰辛,室家之离别,《杕杜》则并探其父母之忧思,皆圣人所以体天地之心也。至宣王诸诗,徒侈其盛威于中国,而此意微矣。”可知这种对“宣王中兴”不以为然的评论古已有之。下篇《车攻》美宣王复古,其诗终之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孔疏》:“宣王中兴明君,美其复古,比诸成、康才四分之一,则‘展也大成’徒虚言耳。”
由以上对《采芑》诗义的考论可知,《采芑》所咏即周代的“治兵”、“振旅”仪式,这种仪式亦即周代之军礼。若联系《采芑》之下二篇《车攻》、《吉日》加以考查,诗篇所咏为军礼并为军礼而创作的性质更为明显。
《车攻》: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田车既好,田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之子于苗,选徒嚣嚣。建旐设旄,搏兽于敖。
驾彼四牡,四牡奕奕,赤芾金舄,会同有绎。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射夫既同,助我举柴。
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警,大庖不盈。
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车攻》一诗据《传》、《疏》的阐释,当与其上《六月》、《采芑》二篇为同时、同事、同礼之诗。《序》:“《六月》,宣王北伐也。”“《采芑》,宣王南征也。”“《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毛序》释诗,多有联系前后篇、采用互文见义法者,此即一例。《车攻》篇《孔疏》曰:“以诗次有义,故序者每乘上篇而详之。言‘内修政事,外攘夷狄’者,由内事修治,故能外平强寇,即上二篇南征、北伐是也。既攘去夷狄,即是复竟土,是为复古也。”《孔疏》深得《序》义,这几首诗在本事及礼仪背景上的关联是可以肯定的。
《车攻》二章曰:“田车既好,田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传》:“田者,大芟草以为防,或舍其中。褐缠旃以为门,裘缠质以为槸,间容握,驱而入,击则不得入。之左者之左,之右者之右,然后焚而射焉。天子发然后诸侯发,诸侯发然后大夫、士发。天子发抗大绥,诸侯发抗小绥,献禽於其下,故战不出顷,田不出防,不逐奔走,古之道也。”《孔疏》:“言既会诸侯,又与田也。未田之前,誓士戒众,故教示战法,当在其间止舍也。以教战试其能否,故令驱焉。”“《周礼》:‘仲夏教茇舍。’郑云:‘茇舍,草止也。军有草止之法。’此苗田即草止,明芟草止其中焉。或舍其中也。以教战即军礼,同,故言‘军有草止之法’。仲夏举草舍之法,田礼皆当然也。故‘仲冬教大阅’云:‘前期群吏,戒众庶,修战法。虞人莱所田之野为表,百步则一,为三表。又五十步为一表。田之日,司马建旗于后表之中,群吏以旗物鼓铎镯铙,各帅其民而致。质明,弊旗,诛后至者。乃陈车徒,如战之陈。’注云:‘莱,芟除可陈之处。表,所以识正行列也。四表积二百五十步。左右之广,当容三军,步数未闻。’郑云‘芟除可陈之处’,是芟草为教战之所。《传》言‘田者,大芟草以为防’,则芟草为田猎之处,明先猎以教战,合围又在间焉,二者同处也。”“教战既毕,士卒出和,乃分地为屯。既陈,车驱卒奔,驱禽,内之於防,然后焚烧此防草,在其中而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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