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是对周礼中行养老仪式的歌咏,它以诗的形式描述了这种礼仪的主要环节。而《鹿鸣》诗中老者(即“嘉宾”)之善言为何?从《鹿鸣》诗不得而知。《常棣》、《伐木》二诗即是对当时老者之善言的记录和歌咏。也就是说,《常棣》、《伐木》二诗是根据当时行这种仪式时老者针对天子及世子的“善言”而创作。它们与《雅》、《颂》中的诸多诗篇一样,是据现有言辞而加工创作的诗篇。
宋范处义《诗补传》论《伐木》篇曰:“盖诗虽因取友而概论,意则主故旧之不遗。孔子曰:‘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此民德归厚矣。’”范氏之论极是。《伐木》是据当时养老仪式中老者的“善言”而创作,而当时老者向天子及“未来的天子”世子进善言,必定要向他们灌输、强调一种尊老、爱故旧的思想意识,因为这些老者自身就是天子的“故旧”。故《伐木》诗中以启发、劝谏式的语气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这与《常棣》反复强调“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是究是图,亶其然乎”,这些讽谏加启发式的言辞,其用意是一致的,明确的。这些老者对天子、世子们而言,是一种特殊的关系:既是故旧,又是父兄、友朋的关系。所以我们看到,《常棣》、《伐木》二诗所强调的伦理亲情理念,如“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既有肥羜,以速诸父”云云,其实是作为天子父兄辈的老者从自身利益出发而发的言论;且显然是长者、尊者的语气。这些老者既为自己所受到的待遇而欣悦,又希望这种礼节能长久保持下去。故《常棣》、《伐木》二诗正言、反言、比喻、对比、反问、启发、诱导、劝谏,反复道之,可谓不遗余力,煞费苦心。从“养老乞言”礼的角度来加以审视,就不难理解二诗为何会有此类言辞。上引范处义所引孔子语“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此民德归厚矣”,亦应是针对周代乐教中的这种养老仪式而发;同时也透露了儒家编诗者将《常棣》、《伐木》收入正《小雅》的用意:欲以之对上下之人有所教化和谏正。
上引《文王世子》记载:“反,登歌《清庙》。既歌而语,以成之也。”这说明,语说父子、君臣、长幼之道,与“歌”的内容有一定关联,否则就无法达到“以成之也”的最终目的。“登歌《清庙》”是与文王有关的,所以“歌”后之“语”亦与文王有某种关联。难怪《毛诗》、三家诗以及汉代学者总是认为,正《小雅》中《鹿鸣》、《常棣》、《伐木》等这些诗篇均与文王有关。直至清代魏源论《鹿鸣》仍主文王说。今之学者已从历史、文化、语言等诸多角度证明这些诗篇创作于西周时期,而非文王时诗篇,这是正确的;但今人对秦汉经学家总是把这些诗篇与文王纠缠不清的言论大惑不解,于是一概斥之曰“妄说”。然而毛、郑这些经学家为何要发虚妄不实之言呢?其说当然不能排除误解的可能,但最大的可能性则是,汉人之说应当有一定的文化背景的依据。现在从周礼乐教的角度来审视这些诗篇,汉人以《鹿鸣》等诗篇为文王诗这种疑惑便可得到一种解释──这些诗篇与周礼乐教中的“既歌而语”之辞有关,“语”的内容与“歌”相关联,而“歌”的内容是与文王有关的,故这种“语”也就与文王有一种丝丝相连的“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了。并且,记录这种“养老乞言”仪式的文字载于《礼记·文王世子》,[③]毛、郑及汉代学人是一定能看到《礼记·文王世子》的。本之由此,汉人认为,《鹿鸣》、《常棣》、《伐木》这些诗篇也相应地是文王时期的作品。汉人以这些诗为文王诗,实际是从礼仪的角度立言的。
兹以《伐木》为例,阐明“文王说”与诗义的关系。
前人对《伐木》首章之义有种种猜测和争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毛传》直接标明“兴也”,而郑玄《笺》直以赋体视之而释之曰:“言(文王)昔日未居位在农之时,与友生于山岩伐木为勤苦之事。”这显然又是赋了。毛、郑孰是孰非?后人主兴主赋者均大有人在,而以是毛而非郑者居多。姚范《援鹑堂笔记》:“《笺》云:‘言昔日未居位在农之时,与友生于山岩伐木为勤苦之事。’此说已曲。《疏》又释之,为此章追本文王幼少之时结友之事,言文王昔日未居位之时,与友生伐木于山阪,丁丁然为声也。说诗者如此,可谓《诗》之失愚矣!”胡承珙《毛诗后笺》亦曰:“《笺》以‘伐木’为赋,于义浅矣。”笔者认为,关于《伐木》起首的性质问题,亦需从周礼乐教的角度加以审视,方能知其本义。
《伐木》的起兴,其实是一种早期的兴,即是周礼乐语之“兴”。这种兴,即郑玄注《周礼·大司乐》“以善物喻善事”、注《礼记·郊特牲》“以诗之义发明宾主之德”之谓。如同《大雅·文王有声》以文王之事兴起“今”王之事、《行苇》以公刘之事兴起今之事一样,早期由乐语之教而产生的兴,重在以“古”兴“今”,以古事引起今事。因为这种早期的兴是以“事”作兴的,所以它很有赋的特征。单从所兴之事的角度看,它就是赋。这样再来看“伐木丁丁,鸟鸣嘤嘤”:首先,它是兴;其次,它其实也是赋。之所以认为它是赋,因为这样的开头是由当时乐语之教“歌”之后“语”的特征决定的。“歌”是歌文王的,“语”当然亦以文王始。即以文王始而引出要“语”的正言,以起到以古兴今的目的。换言之,这种以赋法作兴的实质,源自于仪式中对“歌”之义的传述与阐释。鲁洪生认为:“《毛传》所标兴之本义为:借与己意相似或相关之物、事以起情。”[④]赋比兴均源自于礼,其最初均是礼仪术语。
古籍中记载,殷、周之先王多有从事过体力劳动者。《尚书·无逸》周公告成王曰:“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及小人。……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楚辞·天问》:“伯昌何蓑,秉鞭作牧。”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即认为,这是说文王曾背蓑衣,拿鞭子,作过牧人。陈子展先生也说:“周族在太王、王季时候虽然早已有了农业,可是生产力很低,王子还得参加劳动。”[⑤]可知文王位卑时曾从事过体力劳动。至此,我们可以对毛、郑关于《伐木》起首性质的不同认识重新加以审视:毛以伐木为兴,郑以伐木为赋,两者虽各执一面,然而两者都是正确的,可谓殊途同归,相得益彰。后人以己之思维和眼光视毛、郑为对立,实际未必如此,毛、郑很可能是一种互补的阐释:毛以伐木为兴,很大程度上是就早期周礼乐语之“兴”而言,并不排除伐木之本事;郑以伐木为直赋其事,也是从周礼乐语之教的角度,对毛公之“兴”说加以补充阐释,并未否认其“兴”的特质。
但尽管如此,《伐木》亦只是首章之起兴与文王事有关而已,诗的主体内容非文王时事。这正如《大雅·棫朴》以“芃芃棫朴,薪之槱之”作兴,《序》以为“文王能官人也”一样,《棫朴》亦只首二句与文王有关,诗非作于文王时,亦并非主咏文王事。《艺文类聚》引《周书》曰:“文王在翟,(太姒)梦南庭生棘。小子发取周庭之梓树,树之于阙间,化为松柏棫柞,惊以告文王。文王召发于明堂,拜吉梦,受商大命,秋朝士。”此或即《棫朴》起兴之本事。
《大雅》诗篇亦有与“养老乞言”礼有关者。如《行苇》:
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
戚戚兄弟,莫远具尔论文范文。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
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敦弓既坚,四鍭既均,舍矢既均,序宾以贤。
敦弓既句,既挟四鍭。四鍭如树,序宾以不侮。
曾孙维主,酒醴维醹,酌以大斗,以祈黄耇。
黄耇台背,以引以翼。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序》:“《行苇》,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前人颇有抨击此《序》者,认为“周家忠厚,仁及草木”云云乃序者敷衍成说;但笔者认为,此诗《序》还是比较符合诗义的,“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耇,养老乞言”云云,均非虚言,于诗有证。《郑笺》:“乞言,从求善言可以为政者,敦史受之。”《孔疏》:“三王养老,必就乞言,故《序》因而及之。”“《内则》云:‘凡养老,五帝宪,三王又乞言,皆有惇史。’言五帝直养其气体而法效之,三王亦养而法效之,又乞善言,皆有惇史,故知得善言则惇史受之。礼有内、外小史、大史,无惇史,正以待接老人,择史之惇厚者掌之,惇非官名也,故彼注云:‘惇史,史之孝厚者也。’”
《行苇》曰:“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这与天子行养老乞言礼时以父兄选择对象,且燕时待之如宾的礼仪相合。故《郑笺》曰:“兄弟之老者,既为设重席授几,又有相续代而侍者。”《孔疏》:“《乐记》云:‘祀于明堂,以教诸侯之孝。食三老五更于太学,以教诸侯之悌。’是祭与养老为相类之事。”此诗又曰:“曾孙维主,酒醴维醹,酌以大斗,以祈黄耇。黄耇台背,以引以翼。”诗文已明言此为天子行“养老乞言”礼。
到了西周后期,政治衰败,形成于周初、成熟于西周中期的各种礼仪亦随之有所废坏,与各种礼仪相关联的诗篇亦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角弓》一诗即是西周末期因“养老乞言”礼而创作的诗篇:
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昏姻,无胥远矣。
尔之远矣,民胥然矣。尔之教矣,民胥效矣。
此令兄弟,绰绰有裕。不令兄弟,交相为瘉。
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己斯亡。
老马反为驹,不顾其后。如食宜饇,如酌孔取。
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莫肯下遗,式居娄骄。
雨雪浮浮,见晛曰流。如蛮如髦,我是用忧。
与《常棣》、《伐木》一样,《角弓》亦强调兄弟之间的伦理亲情,亦显然是尊者、长者的语气,它应是因“养老乞言”礼而创作的诗篇。所以《角弓》篇所强调的兄弟亲情,也是指天子和作为天子父兄辈的老者之间的亲情关系。但时事的不同决定了礼仪的变化,因而《角弓》在劝谏、诱导之外,多了一层怨和忧的情绪。可能在西周后期,各种礼仪的实施已比较松懈,所养之老者的地位和待遇已不如初,故诗中曰“老马反为驹,不顾其后”。这应当也是老者在礼仪中从自身利益出发而发的言辞,酷似父兄口吻。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曰:“宗族有老人,王所宜敬者。今王不讲敬老之礼,如老马而反视为驹,欲任之以劳,不顾其后之胜任与否,非所以优老也。”此言得之。不过诗义本身仍以劝谏、诱导为主。因为“养老乞言”礼是以“祈善言”为核心的,它仍需遵循君臣、长幼之道。《角弓》的主旨仍然保留了“善言”的性质,诗中的忧怨不过是老者借机而发的旁敲侧击之辞而已。诗人亦是据其时“养老乞言”礼中的成辞而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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