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睁不开眼睛更危险。他的头发根子瘆瘆发乍,不顾一切地用左手去擦眼睛,只是紧紧捏着鞭杆,以防万一。
突然,一阵猛烈的寒风吹来,将王家塔唱戏的叮叮咣咣的器乐声传了过来,狼陡然一惊,唰地一下跳下塪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擦尽泥土,睁开眼睛,狼已不见了踪迹。
他立刻强打精神,一口气跑下沟坡,来到垣面上,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舒了一口长气。
在王家塔河里,他砸开冰面,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净脸上的血迹,又将棉袄反穿过来,才心情沉重地朝锣喧天,热闹非凡的村里走去。
三
回到家已是正午,但因农闲季节,都是两顿饭,还不到吃饭时间。
他把彩彩外婆送到彩彩家,见彩彩的血是止住了,但仍旧昏迷不醒,怕是受了内伤,凶多吉少。
他见自己插不上手,就回到自己家里,要好好教训一下那擅离职守的白虎。
白虎和黄豹早已回来。它们若无其事地在院畔里站着,望着对面山坡上光秃秃的杏树似乎想在那里发现两只猎物。
它们都是牙狗,所不同的是白虎原是条公狗,所以仍旧体格高大,双目凌然,保留着威武雄壮的体魄。黄豹原是条母狗。个头小,但矫健灵巧,肌肉发达,金黄色的毛中夹杂一点黑条,远看是黄狗,近瞧是花犬。而白虎则是一身洁白,浑如雪塑。它们分别被劁被骟后,私根尽除,忠于职守,绝无旁鹜,配合默契,共同保护着全村的安全。
村中全是土窑建筑,象延安窑洞一样全依坡而筑,共分三层。他家住在最上一层,李山家住在第二层。白虎高大,又住在最高处靠近路边,一旦发现情况,汪地叫一声,下边的黄豹就应声而起,共同去追击怕怕。村里面一般不会遭到怕怕的攻击。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一时疏忽竟酿成了弥天大祸。
当李元怒气冲冲地赶回家里时,他的堂兄早已恭候多时,和他一样手里攥着一根打牛的鞭子。
他俩不约而同的来到院畔里。
白虎和黄豹不知即将发生的事,它们转过身,摇着尾巴,殷勤地迎接着各自的主人。
“你们两个狗日的还晓得回来?人都快叫怕怕吃光了,还有心思看山景哩。”
李山悻悻骂着,举起鞭子朝自家的黄豹抽去,李元也拿牛鞭抽打着白虎。
它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习惯于无条件接受主人的教训,因为,一般的教训它们是知道原因的。诸如抢吃了猪食,吓哭了小孩,在外边觅食忘了回家等。
这次挨打自然也是有原因的,但只是它俩一时还不知道罢了。
它俩都没有逃走,只是习惯在伏在上,用双爪抱住头“呜呜”地低吟着,任凭愤怒的鞭子抽打在它们毛茸茸的脊背上。
“你这个倒灶鬼,怎么迟不走,晚不走,怕怕来了你就走。”李元边抽着白虎边数落着,“彩彩叫怕怕‘怕’了,连我也差点叫怕怕咬死,你、你们都干啥去了?全村的娃们再有个好歹,你叫我咋向他们交代?白养活你了,真把咱李家的人也丢尽了。”
它们似乎听懂了什么,不时抬起头望望它们的主人,又忙抱住头伏下去,两根鞭子上分别粘着白毛和黄毛在寒风中咝咝作响。
上下窑畔上聚满了人。大家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都说两家对狗也管得太严厉了。外村哪村不被叼走三五个?咱村里这是头一回事出就这样打?这两狗儿也够可以的了,要不是它俩,村子里还不知要出多少事呢。
于是,大家都能举出好多例子来证明它们的好处:张家的猪,李家的羊,刘家的鸡……都是它们追回来的,要不是它俩,咱村现在还不知会怎样呢。
但大家都知道兄弟俩的犟脾气,劝是劝不过来的。
这时饲养员刘大爷叫喊着从场坡上跑下来,“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这两个倔头。就会欺负哑巴畜牲。”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早,两只怕怕咬住刚生下来的一头骡驹,腿都咬坏了。我用铁铲跟它们争战,怕战不过,唤来了白虎和黄豹,它们把怕怕追到东山坳去了,彩彩估摸就是那时出的事。唉,全怪我,全怪我呀。”
兄弟俩怔住了,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他们俯下头,抚摸着白虎和黄豹的头,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鲁莽行事。
刘大爷也伏下身,弯着他的罗锅腰用双手抚摸着它们的背说;“这两牲灵是有功的呀,它们比人都强,都听话,都能干,以后可别再打了。”
白虎和黄豹站起来,抖抖身子望着它们的主人,似乎明白了他们愧疚和期待的目光。
它们走到刘大爷跟前分别舔着他的左右手。
这天下午它们在各自的家里吃到了最好的食物,还吃了刘大爷从饲养室送来的黑豆粥。
吃过午饭,李元到三祥家看了看彩彩:她仍旧昏迷不醒,从公社请来的吴医生也束手无策,看来是难过来了。
回到家,他见白虎趴在院畔里警觉地观察着村里的动静,怜爱地拍拍它的头,回屋拿了一张麻袋铺在它身下。
他后悔不该贸然打它,这狗也太通人性了:它看门护院,帮邻助里。勤劳勇敢忠诚,饿死都不偷吃一口。
今年春天,全家人在五里坳的自家自留地里种玉米,地很狭长,得拐过一个弯。
全家随着牛拐过山坳后,想起中午吃的干粮忘了藏起,乌鸦、喜鹊或者让白虎吃了,大家都得挨饿。因为春天食物紧缺,人尚且顾不了,狗很少有吃饱的时候。
可等他们返回来,却见白虎一扑一扑地追赶着企图吃干粮的乌鸦。把乌鸦赶走后,它自己又趴在干粮附近,警惕地看着空中,再看看干粮,认真地守护着。
干粮袋没扎口子,露出金黄色的玉米窝窝,白虎看着它,嘴里垂着长长的涎水,但绝不再靠近一步。
它绝不与猪鸡争食,让它吃,它才吃,没吃的,它就到田地里逮田鼠、蚂蚱充饥。
相比起来,白虎勇敢而机警,无论多少狼它都不惧,但除非叼走什么,否则它只将狼赶出村口为止,不再往远处追赶。黄豹则一定要把狼追得无影无踪了才肯返回来,象个拚命三郎。这与它矮小的个头实在是不相称的。
至于村里的另一条狗黑叫,只有在它叫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它:它一到天黑就不歇声地叫,但只要狼一来,它就吓得不敢叫了。而是赶紧抓挠主人的门——它怕被狼吃了。等主人出来,它就急忙躲到主人身后,却又狗仗人势,虚张声势地再重新汪汪叫了起来。
与黄豹一样,黑叫与它那高大的体格极不相称。
无功者似乎也就无过。村里无论出了多少安全上的事:比如被怕怕叼走小猪小羊,咬死牛驴骡马,甚至象“怕”了彩彩这样的大事,都没谁会归咎于它,更不会象白虎黄豹一样白挨牛鞭之苦了。
它永远是快活的,潇洒的。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从西头传来的叫声: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为了威吓,抑或是快活的宣泄?
与之相反,白虎和黄豹的叫声是很难听到的。属于它们的只是果决而勇敢的行为:追击、搏斗和撕杀。即使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呔,也是互相通知对方出击的,绝没空吠的时候。
时间一长,村民们就能从三条狗的不同叫声中判断情况:黑叫的叫声一停,或白虎和黄豹一出声,准是怕怕来了,马上得查看鸡窝猪圈,拿出铁锹钯子锄,帮助白虎和黄豹去追赶怕怕。
这天晚上,彩彩终因伤势过重殁去了。全家人哭成一团。博士论文,狺狺犬界。
由于人多,大家没大注意。白虎和黄豹也照顾村里各处,不在这里。王三祥家里,人们安抚大人,准备打发彩彩。这时,谁也没注意到,那条叼走彩彩将她摔进沟里,又喷了李元一头一脸鲜血的怕怕居然敢再次窜到三祥家的院子里,趴在窗户上,用爪子撕破窗棂上的纸,探头朝里张望。愤怒的人们用苗子、菜刀将它驱赶走,但它一会儿又窜了回来,再次趴在窗户上朝里张望,直到唤来白虎和黄豹,才将它远远地赶走。
半夜里,白虎专门在院子里护卫着他们全家。
黎明时分,彩彩终于被人夹着谷草抱去,扔到门对坝的荒草坡里。而据清早拣炸子炸狐狸的刘和说,彩彩被一条高大的怕怕叼走了,而那条怕怕正是一开始就叼走她并把她扔进沟里的那条!
因为,追堵怕怕往回夺彩彩时,他就在最前面。
四
狼,象雨后的地衣一样多了起来。
白虎和黄豹疲于奔命,每天夜里都不得停息:东家的奶羊刚被追回,西家的猪娃又被叼走了。弄得它们常顾此失彼,无可奈何。
而此时,关于狼——怕怕的故事也多了起来。尤其是彩彩的遭遇更给这种凶残的动物增添了不少恐怖和神秘色彩。
她是在早晨开门的一刹那,连门都没来及掩上就被叼走的。怕怕似乎专门就在门口恭候着她;在人们围追堵截时,它居然不留活口,将她残忍地摔进深沟里;在李元接外婆时,它又和他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以蓄意阻拦他;在大家抢救彩彩时,它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数次“探望”她;而在她殁去后,最终还是落在了它的嘴里……
哪儿来这么多的巧合。
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安排着这一切。
彩彩原本就是山神的女儿,她被怕怕接走了;彩彩是怕怕的媳妇,她托生人间,又被怕怕接走了;彩彩根本没死,那条怕怕等着将她接走后,变成了一条小母怕怕。有人甚至还看见一条小怕怕跟着那条大怕怕在垣上跑着,据说那双眼睛很象彩彩的……
各种荒诞不经的谣言四起,越传越神秘,越传越恐怖,以至人们连狼都不敢驱赶了,听任它们四处肆虐,而只有一尊神的山村小庙里,香火日盛——人们只能祈求神灵保佑了,因为神的把门犬是不敢胡惹动的。
与此同时,小死了一回的王三祥反而平静了许多:既然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又何必伤心呢?
一天,他上地回到家,推开门见有一条狗在自家屋里朝着立柜张望着,好象在寻找吃的。他忒地喊了一声,那条狗猛地返前来从他的侧面跑出去了,撞得他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原来是一条怕怕。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被这四条腿的野兽吓倒了,也有那不怕邪的,想方设法与其斗智斗力。
羊工胡二爷是个犟脾气,一条怕怕老伤他的羊,他恨之入骨,就专门将一只肥大的的羯羊拴在羊圈外的在棵柳树上,自己领着白虎和黄豹藏在羊圈里,直到怕怕吃饱喝足,几乎将羯羊吃干喝净时,他便放出白虎和黄豹去追,两只狗直追得怕怕口吐白沫栽倒在地,他赶上去用羊铲将它戳得稀烂。
天牛家的老母猪下的十几个小猪崽全被怕怕咬死,全家全年的零盐打醋钱全打了水漂,气得他七窍生烟,发誓要除掉它。
他体格魁梧,力大如牛。他在怕怕必经的一条小道的细塪里挖了一个浅浅的陷阱,在一块门板上凿了两个小洞。又向别人借了一只小猪崽,自己抱着小猪蹲在陷阱里,将门板盖在陷阱口上。到晚上,在里边拍打着小猪,让它不停地叫着,引诱得怕怕用双爪在门板的两个小洞里往下掏。他放下小猪,趁机用双手紧紧抓住它的双腿用力往下拉,使怕怕的身体紧紧贴在门板上,然后,他连门板带怕怕背起来,背回家,将他老婆吓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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