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罗斯东正教神学家认为，“堕落在人的心灵中所引起的一个后果是：损害了人的精神天性，损害了人的智慧、意志和精神。人的意志受到损害的表现是：人类道德自由的紊乱和人的意志更加倾向于趋恶而非向善。”[2] (p90)拉斯柯尔尼科夫决心以身试法，他要“跨过血泊和尸体，做一个超人”，企图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来改变他的生活现状和社会状况。他怀着普救众生、疾恶如仇般的痛恨而计划杀人，并由此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学，他把人分为两种：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他认为，不平凡的人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可以犯罪。因而，他想突破社会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里获取权利，做人类的恩主，做为所欲为的拿破仑式的人物，并以此证明他是不平凡的人，良心可以超越道德与法律之上而不受到谴责。
然而，在东正教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能完全叛离自己的民族文化，其内在的神性使其深刻地体验着“罚”的力量。“堕落犯罪对人的心灵带来的另一个后果是：人的心灵失去了上帝赐福之后，就会遭受精神之死，人的精神之死意味着人的精神与上帝的分离。人的精神虽然保持了自己的存在，但精神生活都变得空虚了。因为没有了上帝的祝福，人的心灵就缺少了真正的生活。”[2](p90)
因此，抛弃信仰、受内心绝对自由意志支配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杀人之后并未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成为拿破仑式的人物。在作品的第二章至第六章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繁细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罚的力量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影响。杀人之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精神完全陷于孤独和流浪之中……在其心灵世界中，没有了上帝，没有了正常的社会生活，甚至对人世间最正常的伦理亲情也表现出逃避与弃绝的情绪。他躺在床上病得昏昏沉沉，神智不清。与其说是身体的软弱无力，不如说是其精神世界的全然崩溃。即使在见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母亲和妹妹也不能提起他生的意志。“他拉住了她们俩的手，有一会儿功夫他默然不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看得他母亲害怕起来了。他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强烈得令人痛苦的感情，但也带有呆滞的，甚至仿佛是疯狂的神情。”[4](p289)
由此可见，拉斯柯尔尼科夫虽然依旧如同正常人一样存在，但他的精神世界已全然与正常世界脱轨。一如麦克白夫人在杀人之后“眼睛睁着，视觉却关闭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精神之门存在着，背后却是空虚得一无所有。就像第二章中他自己所说的，惩罚不是体现为现行法律的制裁，而是来自个人内心的痛苦，他必须得要承担自己践踏法律以后的内心的痛苦。
然而，从小深受东正教文化熏陶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可能在“恶”的道路上作永久停留，更不可能越走越远。这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人的内在神性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人在自由之路上可能选择善，也可能选择恶，即使人成为某种反面类似物，也知识其神性被遮掩而已。人面对诱惑不免堕落，但正是堕落使人意识到救赎的必要，内在的神性使他们在罪孽之后体验着罚的力量。”[1](p26)在第二章与第四章里，经历过与警察与现行法律制度较量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犹如在苦海中久久挣扎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本能地趋向受尽苦难与侮辱却依然笃信上帝的索尼娅。他听她念耶酥复活的故事，在索尼娅简陋的屋子里“暗淡地照着一个杀人狂和一个卖淫妇，他们奇怪地一块念着不朽的书”[4](p362)，仿佛在彼此那里找到了原始的平静，就像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的“我们一块儿走吧……我来找你了。我们都是被诅咒的，我们一块儿走吧！”[4](p363)。他试图在索尼娅式的“爱”与“苦难”中寻求精神的归宿点。
但此时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精神本源中信仰与现实之间依然存在一种原始的悖谬。一上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就猛烈进攻，问索尼娅：你以后怎么活？他设想了索尼娅以后生活的种种可能，然后丢出了一句非常刺人的话：你的小妹妹一定会走上你一样的卖淫的路！索尼娅受不了了，狂叫起来：“不可能，上帝不会允许发生这样可怕的事！”拉斯柯尔尼科夫马上跟进：“也许上帝根本不存在。”这是他把自己的另一种思想推到索尼娅面前了。然后他继续进攻，对着索尼娅突然下跪说：“我膜拜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人类的一切痛苦。”他接着解释说：“你索尼娅是个大罪人，你这么一个纯洁善良的人，却过着那么卑贱的卖淫的生活，你自己也知道，你这样对谁也没有帮助，救不了谁，知识白白地毁了自己，着还不是大罪吗？”他残酷地逼问索尼娅：“你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还能够继续保持对上帝的信仰呢？”[4](p374)在这里，拉斯柯尔尼科夫不仅是在说索尼娅，更始在说自己，他正是因为不愿意自己白白受苦，对社会和任何人都没有帮助，才走向了另一种所谓的罪，去杀人的。
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么咄咄逼人地追问了索尼娅一番之后，却突然发现，他的种种想法，索尼娅的内心都经历过了。她不是不懂得这些，而是虽然懂得了，却依然恪守她的牺牲之责。在此，作家特别安排了一个情节，让索尼娅为拉斯柯尔尼科夫念了一段《约翰福音》，念着念着，索尼娅的整个都变了，不再那么畏缩、苦恼，而是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挺直，神情里甚至出现了圣洁的光辉。这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止一次地写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的这种冲突，用了许多的篇幅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对索尼娅复述自己做的事情，同时也是作品中人物的自我解剖。最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总结说：“当时是魔鬼拉我去的，可是后来魔鬼又对我说我没有权利上那儿去，因为我和大家一样，不过是一只虱子！”[4](p487)这话说得很沉痛，虽然他没有解释“魔鬼”是谁，但我们可以从这个命名体会到上帝的隐隐约约的存在。在此，无论他的内心经历过多么激烈的冲突和挣扎，我们可以看出两种精神之流的战争已经分出胜负。最终，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索尼娅的陪同下去自首了，在宽阔而荒凉的西伯利亚皈依了宗教，走向了另一种“复活”。
三、“复活”背后的悖论人生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极富基督教精神的索尼娅的感召下去自首，去遥远而荒凉的西伯利亚经受苦难以洗刷自己的罪恶，以求走向“复活”。对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痛苦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也是其唯一的精神财富，他也往往把其笔下的人物置于异常苦难的境地，让他们经受磨难、痛苦，以救赎自己。俄国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曾经说过：“人可以忍受最可怕的痛苦，如果他看到其中有意义，实际人的力量是巨大的，基督教就赋予痛苦以意义，并使之成为可以忍受的。基督教是通过十字架的秘密赋予痛苦以意义的。所谓十字架的秘密，其实就是基督的受难，因为基督曾经受难而自愿受难，所以受难不再是不义的，痛苦也是必要的。”[15] (p159)拉斯柯尔尼科夫心甘情愿地生活在苦役犯中间，过着清苦的苦役生活，他努力做苦工，吃着粗劣的饭菜，剃着光头，穿着用布片缝成的囚衣，他曾经意图用“十字架的秘密”拯救自己。
然而，基督教精神的启示性使其灵魂顿悟的同时，并无法使其解决来自现实的诘问，也无法给予信仰沦落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以具完全说服性的真理。其实，他对自己的犯罪并无悔悟之意。在其思想重归母体文化的表层结构背后，隐藏着其深层的心理活动空间，正如他内心所想，“我的思想要比这个世界诞生以来所产生的为数不少、互相抵触的其他思想和理论更愚蠢？只要抱不偏不倚的、目光远大而不囿于习俗的观点来看问题，那么，不消说，我的思想根本就不是那么……奇怪的了。 2/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