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写这段历史绝非作者的最终意图,他欲在历史上唱生命之歌,跳生命之舞,在历史的残垣上舒张欢畅,在这种生命的欲望与革命的欲望杂糅的叙写中,我们体会到的一种人性的柔软、如流水样的激情与僵硬的已经过去的,被认为错误的一段历史的碰撞中产生的慑人心魄之感。
二 叙述历史的虚无、无奈
这部发生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的革命与爱情故事,阎连科以“狂人日记”的叙述方式在当代文坛掀起一波狂潮。作者通过作为主体的狂人的自叙与心理剖白来达到针砭时弊的效果,通过反常的思考方式与异常的言行,通过颠倒的视角观察这个所谓“正常”的社会出其不意地让世人看到这正常的背后的不正常,从而揭示社会现实中存在的实质的丑陋,给人一种“惊醒”的艺术效果 。阎连科小说中的狂人,他们不是生理上的,也不是心理上的狂人,而是意识、心里上的狂人,《坚硬如水》中的狂人高爱军、夏红梅以及所有患了革命“狂魔症”的狂人们是千千万万那一时代的狂人中的代表。阎连科真实地还原文革时期的人物思维方式、精神状态,重新真实再现历史人物的语言并在语言的历史复原中揭露了他们的红色语言迷失症。革命正是语言的圈套:文革是一次在红色语言蒙蔽下人类的自我欺骗 ,人类用自己创造的语言捆缚了自己的思想意识。无处逃循的语言的监狱,生活其中的人们当然便成了其中的奴隶,甘为奴隶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奴隶,疯癫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不正常, 所以常态与变态就颠倒黑白了。
作者全篇采用了性爱与革命杂糅的叙写结构。革命的冲动欲望与爱情的冲动欲望耳鬓厮磨,难舍难分:高夏第一次在县城火车站的铁轨边相遇是他们爱情的开始,而革命的欲望的种子早已在这之前埋下,高爱军复员回家在县城逗留期间,看着县城的革命形势轰轰烈烈,“(高爱军)我想,倘若我是他们组织的领导就好了,他们脚步匆匆是为了去听我演讲革命道理就好了。”性爱与革命的杂糅叙写也在作者的创作语言中体现:
“我闻到了一股女人粉红浓香的肉味载流荡……世间只有革命的情谊重,革命者的情谊比山高,比海深,山高海深也不如革命者一见钟情的宽阔和深重。”
爱情借革命为掩护,革命却是性爱的“迷魂散”,两者相互寄生。作品中多次性无能的细节说得正是两者的不相容,而只能依靠人为的外界的强制力,勉强维持性爱的延续,高夏的爱情也就没有产生的源,革命本身与性爱也已经貌合神离,革命也愈发显现它的外刚内虚的性质。革命的欲望延续着性爱的欲望,性爱的欲望使革命的欲求得到空前膨胀与满足,然而性爱的挫败(性无)发生在高夏每一次的约会时,革命的驱动力充其量是个需要“抽打”需要“借住红色的革命歌曲的强刺激”,需要建立在迷狂的权力欲望的自我妄想上的虚无的东西,作者欲说,疯狂的革命正是一种虚无的表现。爱情和革命最终却归入虚无且都随高爱军、夏红梅肉体的灭亡而灭亡了。
三 生命与历史的二元存在
陈晓明在他的论文中谈到《坚硬如水》中有着坚硬如水的本性: 几乎斩不断,扯不清,拽不动,它只是以其方式奔流而下,在山野之间偏执而去。坚硬如水在他那里意指人性中柔而韧的生命张力。在小说中“坚硬”与“水”的修辞搭配绝非偶然。
“坚硬”是人类不堪的革命的历史;是革命者的凶残;人性、亲情的丧失和人性的冷漠;是生存境遇的极端狭窄、文革时期的人性崩坏。如:高爱军和夏红梅为报王镇长的私仇,只身前往偏僻小山村,不惜以欺,骗,诱的方式,等着猎物自己走进政治的陷阱,成为政治的祭品,后来两人竟通过这种方式飞黄腾达了,文革时期确实存在的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实,是人性迷失,本性被外表遮盖而只留冷酷、坚硬、处处设防、相互践踏的躯壳的表现。人类“水”的本性在人类的爱情上体现得最为真切,正如书中高、夏的爱情,似十三里河缓缓自西向东般流淌,似有着他们的亡灵的重返故地般的执着。革命(坚硬)与爱情(水)相交相织,正如潮湿阴气的墓穴里,残腐的棺木边,一对酮体,一双如戏水浴日的鸳鸯,抒写正是对“昨日黄土垄中堆白骨,今日红绡帐下卧鸳鸯”的生命赞叹。
“坚硬如水”是男女身体的象征。男性的坚硬与女性的柔软流溢在耙耧山脉大大小小的村庄中,在造物无形的力量之手中,男人和女人相爱了,他们的身体溶化为一体,完成一次矛盾的碰撞、一次坚硬与水的揉和,也成就那千古不变人类的生命的延续。这部小说尽管并不是以写男女之爱为目的,也不是简单地以革命加恋爱、以写政治为主要目的,但如果将小说的历史印迹从故事中淡化,把政治的、历史的成分撤出作品,作品中爱情线索仍然可以独立支撑起故事,男欢女爱的生命的原生态,这种生命最基本的原始的涌动是作者愿意写的,坚硬与柔软的二元对立构成了作品的隐形哲理层面的结构,这种对立无处不在,与作品中的人事相生相息。
“坚硬如水”是矛盾的统一,作者多次写到高爱的情爱场面,却没有一次是顺利的,性爱遇上了最为尴尬的现实---性无能。坚硬的不能持久,只能靠外力的刺激,正如高爱的性爱每次都只能依靠革命歌曲,革命的语言作为性刺激物才能进行,最后就只能是抽打、残虐才能换来正常的性爱,作者安排每次高夏的交欢场面都有意先让其出现尴尬:墓穴里的交媾碰到尸骨,麦秸垛下的偷欢撞见痴傻了的程天青,地下洞房经三年多的人工苦力终于完成,却最终成了欲捉奸的夏红梅的丈夫坟墓。以至于最后在程寺的那场报复性的交合,性无能的尴尬却最终只有靠摧残,和对革命的极端幻想和对革命歌曲的幻听中被驱逐。坚硬遭遇了柔弱,正如爱情遭遇了革命,爱情与革命是互相消解的又是相互依存的一对矛盾,革命是爱情的春药,却同样摧残了爱情的身体,而最终革命夺走了爱情的身体,却没有解散爱情的魂魄。历史的坚硬无法摧毁生命的柔韧,一切都烟消云散之后,坚硬如水缓缓流,历史以从不愿意回头的决绝与坚硬告诉我们历史的秘密。生命用它柔软的触感,体验,人间一切的情爱生死,讲诉生的意味。
“坚硬如水”是人类生的艰难与生的灿烂如花与死的无奈与生的精彩的对比。尽管小说中总是出现死亡的意象,如高夏幽会的场所:凉风生生冷冷的旧墓穴,架过棺木枕过死尸的方木和青砖,和黑色的枯骨:
“墓里的安静如她、我都死了一模样。她望着那墓顶。我望着她。她躺的地方正是摆放棺材那位置,在墓室的正中央,头朝里,脚朝外 ,人仰躺。”
死亡的意象又总是与鲜活的生得场景相交相织,不离不弃。那美丽的女人和男人的身体在墓穴中交欢舞蹈,他们对生的激情演绎使他们对死的恐惧退居其后,高爱军为爱情而挖掘的550米长的地下通道,既是生的狂欢与激情的演绎场,同时也隐喻、暗示着死的最终之场所,地下之归宿的寓意,而最终的结局也正是变成了坟墓。生与死,是坚硬,是柔软,是坚硬若水的生死的存在,它们是人生历程的开始与最终归宿,是两极,是对抗,在这种对抗中感悟到了一切生的意义全部。
参考文献:
[1] 王尧. 一个人的文学史或从文学史的盲点出发[J]. 当代作家评论, 2007年第5期.
[2] 陈思和. 试论阎连科的〈坚硬如水〉中的恶魔性因素[J]. 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4期.
[3] 阎连科.坚硬如水[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1.
[4] 陈晓明.他引来鬼火 他横扫一切[M], 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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